2016年，阿德里安·马歇尔（Adrian Marshall）在新加坡出版了以东印度公司蒸汽铁壳战舰“复仇神”号为中心的大作《复仇神号：第一艘铁壳战舰与她的世界》（Nemesis The First Iron Warship and Her World），对这艘战舰的技术、组织、战斗状况进行了详细描述，让读者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当时光怪陆离的亚洲海域，随即赢得诸多好评。
2020年8月，此书中译本《复仇女神号：铁甲战舰与亚洲近代史的开端》终于面世，笔者略加阅读后颇觉失望，译者和出版方并不熟悉这一时期海军术语，因而错误颇多，此外还将原书中颇具史料价值的30多页附录悉数删去，甚至对插图加以删减，可谓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原版中位于插图页B14的有趣图片就不幸沦为删减对象，所幸此图早已成为公版资源，读者满可以自行寻找，笔者也将它贴在此处。
读者不难发现这幅出自国人之手的画作居然描绘了一艘吞吐黑烟的蒸汽战舰，其内容虽然多有怪力乱神之语，说了一通“𠸄夷作乱，悖逆天理”、“白云山上，天公降雨，数百鬼夷，皆被杀死”、“激神为之，太平从此”的鬼话。却也总算认识到蒸汽船的若干特征，说它是“大船战船式，长三十余丈，高阔三丈余，用铁包坚固，周身油黑色，如织布梭样，两边加车轮，用煤炭烧起，旋转如走马，白布阴阳𢃇”，除去“长三十余丈”太过夸张外（时人一般认为“复仇神”号长165英尺，即50.3米，这指的是它的“垂标间距”，但即便考虑全长，也仅有184英尺，即56.1米，与三十余丈相去甚远），其他描述尚算准确。[1]
[1] 𢃇，粤语字，意为帆或船。
那么，“复仇神”号究竟在战斗中有何发挥，才让广东文人对这艘“夷船”印象如此深刻呢？笔者前几天在前文英军视角下的大角、沙角炮台里提到的《联合兵种勤务期刊》就刊登过“一位‘复仇神’号军官”（An Officer of the Nemesis）的亲身经历《突击中国堡垒叙事》（Narrative of the Storming of the Chinese Forts），对它的战况有着详细描述。虽然当时欧洲军人流行匿名投书期刊，但此人在后续投稿里仍然留下了“J. G.”的署名，且据马歇尔原书附录表格7b记载，“复仇神”号上总共也就7名军官，符合J. G.缩写和战斗经历的仅有三副（third officer）约翰·加尔布雷思（John Galbraith）一人，于是可以轻易断定这份生动、详实的记载出自加尔布雷思之手。
在翻译加尔布雷思的记述前，我们不妨看看《联合兵种勤务期刊》编辑为诸位读者提供的编者按：
“复仇神”号是四艘计划用于执行海域和内河勤务的试验舰船之一……她抵达中国时据说引发了巨大的轰动，欧洲人赞叹不已，中国人忧心忡忡。她长165尺，载重将近660吨，配备2门32磅炮，备有丰富的煤炭和各式各样的储备物资，顶着冬季风暴的全部威力绕过好望角，在一群渔船中驶入仅有8尺深的澳门外海：她当时的吃水深度大概是4尺6寸到5尺，轻松地驶过了那个国家的普通平底帆船也很少敢于通行的浅水区……[义律]表示这艘船的“作用相当于2艘战列舰”，官方公报表示她“沉重打击了中国的海上武装”。
显而易见，吃水浅又无须依赖风力的“复仇神”号是在近海和内河活动的理想舰船。更准确的武备信息可以在马歇尔书中找到，船首和船尾各设有1门装在旋转炮架上、能够朝各方向开火的32磅铁炮，可以发射实心弹、榴弹、葡萄弹、霰弹、燃烧弹。此外还有4门长管6磅铜炮、1门8寸榴弹炮和康格里夫火箭，由于32磅炮以外的武备在不同时期往往存在较大差异，此处就不再细究了。
加尔布雷思的第一份材料写于1841年1月16日，记述的是9天前的“大角、沙角炮台之战”。
1月7日早晨6时，起锚，[“复仇神”号]前往“密涅瓦”（Minera）号运输船，装载了第37马德拉斯土著步兵团大部，他们接下来和其他步兵、炮兵一起乘坐分舰队的小艇登陆，登陆地点是穿鼻上堡（Chunpee upper fort）右侧一个的多沙小海湾，穿鼻上堡则位于河流[珠江]左岸。
登陆期间并无意外发生，部队立刻列队完毕，向高地行进，从陆路攻击穿鼻上炮台[即沙角山上炮台]，“女王”号和“复仇神”号则要从海路发起进攻，全舰投入攻击，以此为陆战扫清障碍。9时55分，我舰和“女王”号一同在穿鼻上炮台下方就位，准备好把中国人轰出去。10时，船尾[32磅]炮开始轰击炮台，船首[32磅]炮则炮击一群部署在洼地里、准备迎击我军的中国人——我军当时正在向前推进，翻过山岭：这批中国人很快就被驱散。2门[32磅]炮随后都对准了炮台，那里此时正在朝我们还击，不过，他们的炮弹要么是提前落水，要么是飞到外头，惟一一发瞄准了的也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倒是“女王”号有一发榴弹在我们船首上方直接炸开，我当时站在船首炮一旁，结果一块破片就从大炮旁边擦过。此时，46炮的“德鲁伊”号、28炮的“三宝垄”号、20炮的“莫德斯特”号、18炮的“科伦拜恩”号都已下锚轰击对岸亦即河流右岸的大角头炮台[即大角炮台]，28炮的“卡利奥佩”号、20炮的“海厄森斯”号和18炮的“拉恩”号也已就位轰击穿鼻下炮台[即沙角炮台]，穿鼻下炮台位于靠近晏臣湾（Anson's Bay，以英国海军的George Anson命名，一译安臣湾、颜顺湾，大约相当于中方所称的三门口水道）方向的高地下方，我们从当时所处的位置是看不到它的。到了这时，我们的榴弹已经打哑了穿鼻上炮台，其后不久，我们看到一些陆战队士兵朝着墙壁推进。其中一人冷静地将他的步枪放进一个射击孔，仔细瞄准后再开火，然后又冷静地回去装填，如此重复了两三次，接下来越过护墙，还有几个人紧随其后。我们看到中国军旗沿着旗杆上下摇动，好像是两群人正在争夺它们一般，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最后，中国军旗降了下来，英国旗在它们原先所处的地方升了上去。就在那时，一名英国军官（普拉特少校）跳上护墙，朝我们挥动帽子，我们（和‘女王’号一样）回之以三声欢呼。我们是在将近10点25分观察到陆战队攻入堡垒，从那时起就停止了射击。
▲加尔布雷思手绘的战斗态势，M为“复仇神号”等蒸汽船所处位置，I、K、L为“卡利奥佩”号、“海厄森斯”号和“拉恩”号
我舰加足马力，绕过海角协助[其他战舰]压制下炮台。在绕过海角途中，我舰狠狠撞上了一块暗礁，向左发生了恐怖的倾斜，还好它没能挡住我们：我舰迫近了炮台护墙，近到差不多能把饼干扔过去的地步，然后用2门[32磅]炮里倾斜了一轮葡萄弹和霰弹，这一定杀死了很多人，因为我们能够看到他们把死者和伤者运出去。截至此时，这座炮台正面的战舰已经停止射击：“海厄森斯”号派出一条小艇驶向炮台方向登陆，士兵翻越[护墙]攻入炮台。几分钟之内，敌人的军旗就被扯了下来。中国人展开了拼死抵抗，但很快就要么战死，要么被逐出炮台。我看到他们当中有些人从炮眼滚到下方高约20英尺的岩石上，在那里继续朝护墙上的我军士兵开火。由于他们惟一的退路就是水面，又暴露在船员和岸上部队的轻兵器交叉火力之下，这些人就要么被射死，要么被淹死……大多数中国人从陆路离开炮台，又在绕过山脚时遇上了一队我军士兵，于是几乎都被射死、溺死：他们已经全力抵抗，像勇士一样战斗到最后一刻，有些人甚至在被撵下水的时候都朝我军士兵开火，但他们毫无胜利机会，很快就被击溃。与此同时，“德鲁伊”号、“三宝垄”号、“莫德斯特”号和“科伦拜恩”号也在猛轰大角头。
我舰随后向晏臣湾推进，攻击停泊在海湾底部小河口处的武装平底帆船。11时，我舰用实心弹和榴弹射击其中最大的4艘船，它们也都停泊在其他船外侧，敌方也尽快装填火炮展开还击。我们的大炮用得很好，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向它们倾泻炮弹，事实上，“复仇神”号已经成为整支舰队（他们此时已经无所事事，只能围观）艳羡的对象，由于它极为优秀的机动方式，我们的大部分炮弹命中了它们的船尾或船头。我一再看到我们的32磅炮弹击穿一艘平底帆船后又射入另一艘当中。11点10分，[‘复仇神’号]射出了一发康格里夫火箭（我们是头一次在‘复仇神’号上发射它，这次还是由舰长亲自指挥），它击中了最大的平底帆船之一，而且命中了船体中部，一定是打到了她的弹药库，因为她几乎是当场就要从水里冲上天，她的桅杆正好倒向了船头，明亮的闪光过后就是一阵浓密的白烟，接下来则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这条船和她不幸的船员都完了。随着硝烟逐步散去，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她的剩余部分：正在燃烧的木料末端从一团漆黑的漂浮残骸中探出头来，她的旗杆倒是还在，旗帜也依然飘扬。其他平底帆船的船员立刻乘坐小艇离开。我们继续用实心弹、榴弹和火箭朝他们开火，他们也在还击。11是30分，平底帆船降下了旗帜，可还是继续开火，但火力并没有什么效果，虽然离我们很近，他们的炮弹还是打不过来……
随后的单方面吊打叙述似乎也就无须继续引用了，总而言之，日后形容幕末日本的一句诗，此刻用在清军身上也是异常贴切：
名茶上喜选（蒸汽船），只消喝四碗，惊醒太平梦，彻夜不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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